起她。什么地方对不起她?他不愿意去想。因为,假若他要依着她的看法去想——什么汉奸咧,卖国咧——他就无法再为自己辩护,无法再活下去。他须欺骗自己,以便苟延性命。他希望女儿能明白这一点。
“梦莲!”他低声的叫。
“嗯?”她的笔尖朝了上,左手按着纸,象知道他来,又象是刚从梦中惊醒的,这么出了一声。她的眼中带出很疲倦的样子,而皱着的眉头又表示出虽然疲倦仍然不服气,还可以随时对他反抗的神气。她的上嘴唇翘起一点,露出两三个小牙;她的牙仿佛不似往日那么白净了。
他走到她的旁边。她没有改动她的姿态,只把眼低下来,定在信纸上。
“梦莲!”举人公把水烟袋放下,自己搬来一个椅子——姿势极不自然,象三四岁的胖男孩抱着个布娃娃那么不自然。
梦莲没有任何表情,把信纸翻过来,把笔插在笔帽里。“梦莲!老郑去了,去交钱粮!”他的心中的那点亮儿放射出来,象把一个鱼刺吐出来那么痛快。
她把双手放在脖子上,脸儿仰着,又“嗯”了一声。“你看,梦莲,我是要谁也不得罪!”他很高兴的说出他的哲理。
“各方面敷衍?”梦莲的话象利刀砍在豆腐上。举人公确是象豆腐,他软软的接受了那一刀,并没使刀刃发出火星儿来。
“那有什么办法呢?”举人公叹了口气。
“我们的命就那么要紧?”是的,她知道,命实在要紧。在抗战以前,凭她的那么娇生惯养,凭她的爱花爱草的天性,她永远连“死”字都不大爱说。不是出于迷信,而是她以为“死”字与她相距太远;谁能看着一个可爱的世界,鸟在唱,水在流,而忽然想到死呢?可是世界变了,她看到死,种种的死,比噩梦还丑陋的死。她认识了死。她觉得死在这年月,一点也不稀奇,而且是人人不能免的。看清楚了这一点,她常常想到死,而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