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都是牲畜里的最优秀分子,勇猛强悍矫健,它们可以跳得比人头还高,跑得比子弹还快,总是在踏伤或踏死一两个人类成员之后自由地远去。
我祖父看着它们远去,就像看着自己远去一样充满悲壮的感动。围猎结束后,犯人总是等着那顿羊肠子汤。说准确点,是羊肠子气味汤。
但那都过去了。连羊肠子气味也没份儿闻到的日子已经过去了。
因此,老几背向钢铁垃圾骑马逃去的时候,这些人和事正在被犯人们淡忘。老几不是在逃离饥荒。让老几做逃犯的因素很多,最重要的是我祖母冯婉喻。婉喻的信一月一封,谈儿子、女儿、孙子、孙女、外孙、外孙女。她说得详尽极了,都是细节,当时2岁的我误把一颗话梅放进嘴里,酸出一张怎样的滑稽面孔,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笔一划写给了丈夫。孩子们的成长他一点都没有错过。家里成员的生活也从来没落下过他。婉喻的信里,一半写现时,还有一半,是写过去。焉识、婉喻还有恩娘的过去,在婉喻那里都有完整的备份。看信的时候,陆焉识发现冯婉喻总是记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。婉喻在信里跟他重新过一遍那些日子,把它们过成了好日子。
婉喻总是在信上这样问,焉识,记得……吗?他想告诉她,他记得的,只是记得的和她记得的大相出入。但他从来没有在回信里这样告诉她。他还想告诉她,他们俩的过去,或美好或庸常,都是他们自己的,私密的,都不该给××信箱后面的眼睛去看。老几多次被赤身露体地搜身,但××信箱后面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和婉喻更加赤身露体。
老几靠记忆把婉喻的信存档,按年月日编号,一封不漏地保留起来,然后就把实质的信纸烧毁。婉喻娇羞的字展露给××信箱后面的眼睛是无奈的,但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看到眼睛里;那都是些什么眼睛——看过凶杀和暴行,看惯了血污和粪土,满映着同伴多日不洗的污垢面孔和漆黑的鼻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