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。陆焉识十四岁,侧面看年轻继母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。
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,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,不哭了。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,摆了摆供果,往花瓶里添了点水。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,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“恩娘”。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。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,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,看父亲的面子叫的,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,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。灵堂里叫了这一声“恩娘”,冯仪芳知道,转机来了。十四岁的焉识说,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;他已经大了,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,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。他又说,恩奶那里由他去说;他会说服恩奶的。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,转身走开,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,把车子停回车房,恩娘不走了。什么时候走呢?不走了,什么时候也不走了。
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,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,嗓门响亮,面颊潮红,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。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,教手工和算学,挣那一点薪水不重要,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,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;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。她的薪水还有一个去处,就是给焉识添一件嘎比丁长衫,或者一条派立丝西装裤,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脱下的外衣口袋里,随他去大手大脚。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花掉。一个姓王的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,焉识为他痛苦,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,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的犹太人店铺里,给这个王姓同学配了副眼镜。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,只有焉识不知道,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。让恩娘疼爱不够,又找来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。所以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,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,还有一个小恩娘——长着恩娘的细长鼻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