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也不想****朱阿姨,就想****她的名字。谁也不想拖我爸去关“牛棚”,大家拖的是写剧本的邱振。韦志远去掉所有书的名字,书就不是它们本身了,大家就不知他读的这些不是书的玩意儿叫什么玩意儿,该拿他怎么办,所以我们大家闹革命,只有韦志远安安稳稳读他手里谁也看不清叫不明的东西。
“唉,韦志远。”
我这样很乖地叫他,让他从我的“滚蹄子”鞋慢慢看到我的红方格裤子,再看到我的手。我的两只手上长得花花绿绿的冻疮。我外套胸前一片粥锅巴闪闪发亮。然后他看到我再也长不齐的头发,跟绑强盗一样狠狠绑出两个揪揪。我看见他眼睛像瞎子一样软和,又大又黑,眼睫毛跟毛驴那样长,斗鸡眼是斗鸡眼,不过梁山伯看祝英台的时候也斗鸡眼。
我没话跟他说。他也没话跟我说。
其实我天天都想跟他说:“韦志远你等我长大就娶我吧。”我心直跳,浑身发热就像突然过夏天了。他看见我笑的时候嘴里缺两个门牙。我晓得自己缺门牙是很有风度的。
这么近了,我看得见他书上的字。全是戏文,偶然有“歹、歹、歹、大大大大、仓”。现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划什么了。他在划板眼。板眼我懂的。像朱阿姨,走路、吸烟、咯咯笑都有板眼。韦志远的两个手指头还并得齐齐的,放在腿上。那条灰灯芯绒裤子有块地方绒全秃了,给他手指头划板眼划秃了。
我叹一口挺深的气。
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喜欢朱阿姨唱过的戏文。
这时一个小老头进来,背一根绳子的肩膀上,绳子拴一个平板车。一会小老头出去,他平板车上会堆满废纸。我们这个地方永远有许多废纸,因为全省的作家都住在这里。过去作家写书,写剧,现在写认罪书、检讨书、检举书,所以写出许多废纸来。穿假军装的革命小将也一会来一趟,往贴满纸的墙上再糊一层标语,大字报。